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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夢裡的微笑 ◎歐芙伶/文

    手術室的冷氣非常強勁,患上重感冒的我不禁有點哆嗦。


  婦科主治醫生取過一條毛巾蓋著我的胸口:「你咳得很厲害,喉部有痰,我們決定給你做半身麻醉。」


  我點點頭,這正是我要的,我要看著孩子出世,不管是好是壞,我都要勇於承擔。


一世紀的等待


  躺在手術台上,手術燈有點刺眼,旁邊站立麻醉師、婦科醫生、兒科醫生以及二位助手。


  「你很勇敢,不要擔心,只要十分鐘,就可以看到你的兒子。」婦科醫生拍拍我的手。


  「孩子會有危險嗎?」


  「如果拉他出來時,血管沒有破裂就沒有問題,我們只是擔心他的腳太腫,不容易拉出來。」


  我閉上眼,默唸地藏王菩薩的聖號,溫熱的眼淚不自覺的掉下。


  十分鐘,卻如一世紀的等待。


  我聽到醫生問:「這兒有知覺嗎?」我搖搖頭,肚子感覺像被指甲輕輕劃過,耳際聽到的是手術器皿叮叮噹噹的聲音。


  「祈求地藏王菩薩加被孩子,平安出世。」我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裡默默祈求。

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我聽到:「出來了!出來了!血管沒有破裂。」


  正當我放下心頭大石,隨即不經意看到主治醫生對兒科醫生搖搖頭,我的心又掉入萬丈深淵。孩子的腳比想像中還嚴重得多,不只一隻腳,另外一隻腳板以及肚子都被牽連。


  醫生將孩子抱到我面前,只給我看上半身,為了不讓我太難過,他說:「恭禧你,是一個兒子,孩子心跳很正常,沒有生命危險。」


  這是我第一眼看到兒子,長得好像地藏王菩薩,非常莊嚴,尤其是耳垂,長得太像,如果只看他的上半身,不能想像他會有一雙不同於人的雙腳。


  裹著孩子的棉布脫落,倉促間,我看到一截深紫色異形的腳。由於情況特殊,需要更詳細的檢驗,這間醫院立即準備一輛救護車,孩子甫出世,剛斷臍帶就馬上轉院到中央醫院,孩子的父親抱著孩子,護士拿著點滴,到醫院之途何其遙遠……


  接下來幾天,我都沒有機會再見到孩子,由於產後虛弱,加上感冒未癒,咳嗽加劇,醫生不允出院,夜裡,每一聲咳嗽,都牽扯著動過手術的傷口,痛得死去活來,然而比起心裡的痛,這種痛已經不算什麼。尤其看到外子,每天奔波兩間醫院,和醫生溝通,聯絡院方,請人上網找醫學資料,又要照顧我,擔心我因此患上憂鬱症,他是一位沒有宗教信仰的人,他的承擔比我還重啊!


胎中兒受皈依


  回想起懷這個孩子,和懷老大、老二一樣,都是害喜得很厲害,一切看起來沒有異樣,直到第六個月,去第二次掃描,醫生發現孩子的肚子多了一粒珠狀的物體,初步懷疑是腸子外流。


  後來經過更先進的儀器檢驗,比較確定的是血管突變所形成的淋巴腺,但是不確定嚴重程度,要等孩子出世才能結論。當時外子在國外上班,身邊有老有小,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,我開始誦《地藏經》,每天誦一卷,初誦時感覺到呼吸困難,心裡很難受,漸漸,比較可以誦完一卷,平時走路、駕車,我都是持佛號。


  為了讓未出世的孩子加深佛緣,我到佛堂代他皈依,我學佛的日子很淺,但是我知道一定要讓這個孩子結這個緣。


  孩子在肚裡非常安靜,胎動得不勤,母親說:這會是一個很文靜的兒子。


  其實,後來才知道,胎動不勤,是因為孩子一只腳腫得太厲害,無法正常的踢動,孩子在媽媽肚裡也是在受苦啊!這是佛教說的「共業」吧。那一刻,我在想,如果可以替代,我願意承受一切,不要讓孩子那麼痛苦。可是這是不可能的,孩子有孩子的業要來了斷。


  隨著妊娠天數的增加,孩子肚子周圍的球狀物愈來愈大,血管突變部分漫延至腿部,眼看孩子受苦,心中刺痛,沒有文字可以形容,那段日子,除了靠外子每天長途電話支持以外,信仰是我另外一種力量。


  如果我沒有學佛,我不會有那麼大的承擔力;如果我沒有學佛,當孩子出世後,醫生告訴我這是她見過最嚴重的個案時,我一定是自悲自怨。


  事實上,在從事十多年的採訪生涯中,見過很多的個案,我自己心中也知道,像我孩子這般嚴重的情形,全馬大概也僅是幾宗而已,而且大部分還是馬來人的家庭。據中央醫院的兒科院長告訴我,馬來人平和的信仰,即使生到殘障的孩子,他們都不會嫌棄,反觀印度人與華人,有些竟狠心的把孩子丟棄在醫院而不聞不問,甚至一去不回頭。這些年來,這樣的例子也不少。


  院長的一番話,讓我非常感慨,孩子身染頑疾,已經非常可憐,父母還嫌棄他,真的是太不應該了。


拒絕外道邪魔


  孩子在醫院的兒童特別病房住一個月,在這裡的嬰孩不是早產就是身染頑疾,病房裡有二個嬰孩,腦部積水,頭大如斗,也有好幾位是心臟有孔的,見慣見熟的父母,有一天沒見到對方來看孩子,聽說他的孩子已經往生。我的心情非常難過,嬰兒房都是歡笑的,但是在這裡,沒有看到太多的歡笑,只看到無常。


  我每天都到醫院給孩子哺乳,雖然老人家說坐月期間不可以吹風,但是孩子喝人奶會增加免疫力,還是堅持每天去二趟。孩子出世數天,就有黃疸的跡象,醫生放他在透明玻璃箱用紫外線照射。每一回去看孩子,見他在小小的箱子裡,蓋著眼罩,只有左腳可以稍微蠕動,右腳因體積太重無能為力,心中絞痛,苦於不能代他受。


  孩子在特別病房住了一個月,院長便准許出院,惟吩咐一有問題要立即送院。為了避免血管組織繼續擴張,院方特別裁製了緊身褲襪給孩子替換,每隔二個小時需要除下,讓血液循環,再續穿。夜裡,累極而小睡,馬上又爬起來察看,深怕超過二小時沒有除下而影響血液的正常循環。


  每天的洗滌也是小心翼翼,由於血管全密集在腿部,一點輕微的擦傷都會流血不止而失去性命,孩子的外婆每天花一個半至二個小時和孩子洗滌,再仔細弄乾皮膚的每一個皺摺處,我們平常給小孩弄乾皺摺處只需要用棉花棒即可,可是孩子血管膨脹,不適宜用棉花棒,外婆小心用棉紗手帕,細細弄乾,再以風扇吹過,以確保完全乾燥。因為皺摺處若還遺留水分,皮膚會糜爛,孩子是不能有任何傷口,醫生一再告誡。


  這一段日子,心心念念都在孩子身上,外子奔波大馬和新加坡的醫院,和醫生小組溝通,所獲得的答案,因為血管太過於密集,孩子又太小,不適宜開刀。


  但是,不開刀的話,孩子逐漸發育,腿部也相對的變大,屆時大量的血液流向腿部,造成心臟血液量的減少,心臟恐負荷過重而造成枯竭。


  在這徬徨時期,也是我學佛路上的一種考驗,期間不斷的有很多機會接觸外道,不忍拂逆親友的安排下,見了一些所謂有辦法醫好我孩子的泰國外道。印象最深刻的一回,進入一處外道的壇場,只見供桌上放了兩個做法用的人型布偶,一個黑色,一個青色,看第一眼,不期然起了雞皮疙瘩,剛坐下就想要離開。


幕幕熟悉異象


  儘管有不少外道想要幫助我,但是最後關頭,心中有一句話跳出來,「生生世世不皈依邪魔外道」。


  我婉拒親友張羅的好意,也更堅定正信的信仰。


  在一個深夜,孩子突然發病,啼哭得很厲害,臉色泛白,馬上把孩子送去醫院,經過診斷,疑是內出血,當時孩子心跳進入不規律的狀態。


  凌晨三點,我們在醫院伴著孩子,心裡非常憂慮,孩子晚上還好端端的,不明何以突然會內出血。原本我們已經計畫後日到吉隆坡,外子已著手聯絡澳洲阿特蕾醫院的相關醫生,不久前,阿特蕾醫院成功做過幾宗特殊的個案,星馬兩地醫生也一致推崇,並願意寫推薦信,我們不曾放棄任何的希望和機會,但是我們也明白這是一筆不小的醫藥費,正當我們打算到吉隆坡把房子抵押給銀行時,孩子卻突然發起病來。


  孩子在醫院沒有好轉,隔日下午緊急進入加護病房,當醫生為孩子套上呼吸器,一向穩重的外子,流下淚來,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子流過淚,那一刻,他心中的痛,可想而知,單純的我還以為孩子一定會好起來,夜裡八點,我突然感覺非常寒冷,於是外子載著我回家取毛衣和日用品,匆匆去回,不敢耽誤片刻,從家裡趕出門五分鐘光景,家人接到醫院的來電,孩子已經往生。


  由於我們還在赴醫院途中,醫生一時未能聯絡上我們,所以我們一直以為孩子還好好活著。


  就在我踏入加護病房時,我看到了一幕幕異象,我見到孩子躺在床上,臉部有梅花般的圖案,好像陶瓷上美麗的冰裂釉。


  當下就頗納悶,怎麼有這樣熟悉的情景出現。愈走近病床,這番感覺愈來愈強烈,然後醫生走過來說:「很抱歉,你們的孩子剛剛去世了。」


  就在醫生說這句話時,電光火石間,好像電影底片定格一般,醫生講的就是這句話,孩子就是這樣躺在床上,臉部花紋晶瑩剔透,這是內出血血管形成的圖案。這些情景已經發生過了。很不可思議!佛教說三世其實就是一世,無始劫以來,我和孩子早已認識?


  我跪在孩子的床邊,不能控制地哭起來,雖然我知道不能在亡者面前過於悲慟,但是還是控制不了,孩子非常懂事,知道我們捨不得他,在我們離開後才往生。外子沉痛的扶起我:「不要難過,緣盡了。」我多麼不捨,他只活了兩個月零三天。


  為孩子穿好衣服,讓外婆見他最後一面,我們陪孩子走一條長長的走廊到停屍間。


聞法臉蛋安祥


  非常記得那條長廊,週末深夜,停屍間的職員早已下班,長廊寂靜無人,護士拿著一串鎖匙在前面開路。我懷裡抱著兒子,乘坐短程的救護車,停屍間在遠遠一端,黑暗中,鐵柵啟動的聲音,護士用手電筒照明,打開一格冰櫃,外子呆了一下,護士說:「沒關係,疊上去。」


  冰櫃內已有別人的孩子,我們怎能忍心這麼做。護士說:「沒辦法,已經滿了。」


  隔日一早,雖然是禮拜天,一般棺木店都沒營業,我們堅持還是把孩子領出來,自己的孩子疊上別人的孩子,叫我們怎麼心安。


  聯絡棺木店,買了一副童棺,卻又因為尺寸不對(孩子的腳腫脹,標準童棺放不下),臨時造了一具,送往火葬場。


  雖然一切都很倉促,孩子也算有福報,蒙大馬佛光山的滿燈法師特別從吉隆坡北上檳城為孩子做一場佛事。


  感恩佛光山的法師們,我雖然沒有福報擁有這個兒子,至少這一趟他沒有白來,這短促的一生他有機會聽聞佛法。


  最後的旅程,法師為孩子正式皈依。只見小小臉上,非常的安祥。


  看著手上紅色的皈依證,法號「宗來」,深刻的感覺到,無始劫以來,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再相逢,一再有緣。


後記


  孩子來了,又走了。我縱然感到失落,但從孩子身上我看到了業,「萬般帶不去,只有業隨身」,不只是孩子的業,也是一家人的共業。


  以前我讀到這句話時,只把它當成一個道理來讀,從我孩子的事件後,我確實看到了「萬般帶不去,只有業隨身」,那是千真萬確的。更提醒自己今生要好好的修,孩子示現了悲苦的業相,他是來度我們的。


  曾經,當我獲知孩子有事時,我也有過這樣的疑問:為什麼是我?


  回顧大半生,並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。為什麼會是我?


  然而,我又怎能確定過去世沒有造業呢?菩薩畏因,眾生畏果,因緣成熟,果報還是要受。可能重報輕受,也可能是三世果報一世受完。


  縱然很不願意孩子離開,但是他的離去也可以讓他少受一點苦,他的業報在短暫的一世裡受完,這樣想時比較可以釋然。


  唯一能做的,為他行善積德,功德回向一切眾生。逢有法會必為他超荐回向。我希望孩子在未來會更好。


  有一天,我突然做了一個夢,夢中孩子告訴我:「師父為我誦《地藏經》,您看,我的腳好了。」在夢中,我認真的看,他的腳果然好了,樣子很莊嚴。


  第二次做夢,孩子來跟我道別,夢中他叫了我一聲:「媽媽,我要去一個地方了……」最後幾個字,聲音漸弱,聽不清楚,但是從聲音中感到孩子是歡愉的,我知道他投胎去了。


  這之後,我再也沒有夢過他。


  我知道孩子無論投胎到那一個地方,他將會是一個健康的小孩,一定有機會聽聞佛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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